合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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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叫我鸽子,有需要请叫鸽鸽
画画写文都会干
俗人

在搞ff14,私设光单推

谢谢

【宝石之国】末日,白栀子与街市

辰砂中心,无cp向

架空设定,私设辰砂和安特库为朋友关系

有帕帕露琪成分

标题瞎取的(

基本上是这几周的一个脑洞然后摸鱼一般地写了出来,如果可以接受的话请往下w

后篇《失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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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白栀子与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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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特库琪赛特……如果一直做梦梦见有人在你面前碎成一堆石块,该怎么办?”

 

“首先先要更正一下你的问题内容。”安特库从自己的台式笔记本屏幕后方探出了一只眼睛,随即很快缩了回去,敲打键盘的声音噼啪作响,“法斯法菲莱特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十六次破碎了,她现在在露琪尔医生那边治疗——顺便在被她研究那诡异的体质,这也就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如果还有疑问的话我可以帮助你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做梦。”

 

“不用了,我现在很清醒。加上今天已经三十六次了吗?你统计得真到位。”

 

“谁让我也是她的导生,好好考虑下吧,为什么法斯法菲莱特需要你和我两个导生。”

 

“我觉得我需要考虑的是,为什么我会成·为·导生,安特库。”

 

“那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不·会·成为导生呢?辰砂。”

 

“……”

 

“没来由的不自信会摧毁你的生存意义的,放轻松点。金刚老师有自己的分寸,这工作并不难做。”安特库腾出敲打键盘的一只手抓过了一边的咖啡杯推了过去,“要来点我的冰咖吗?首先先从物理意义上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的身体情况。”

 

“抱歉,我忘了……那你自己点一杯吧,我请客。”安特库耸了耸肩,“看在我忘了你身体状况的份上。”

 

 

 

辰砂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稍微有点烫手的现磨拿铁,躲开服务生笑吟吟的视线哆嗦着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谢谢”后不经意间转了个头,自己的容貌和窗外的景象映在了咖啡店中央的装饰镜上。

 

“你应该把自己打理一下,至少把脸前的那一撮过长的头发剪掉。”安特库琪赛特曾经这么说过。

 

她现在又开始远远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了,其实她的仪容仪表并没有安特库说得那么糟,只是自己苍白的脸和鲜艳的红色短发形成了一种几乎说得上是刺眼的对比——代表着生命力的红色本不应该出现在看起来如此憔悴的人身上。

 

辰砂盯着新送来的拿铁,开始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露琪尔会给自己下咖啡禁令。

 

“服务生有这么可怕吗?”安特库的声音突然从自己前方插了进来,把后者吓了一跳,她抬头,发现对方依然在进行电脑上的工作,很明显是在针对刚才她面对服务生的行为发表看法。

 

“试着去和我以外的人交流下比较好,我是这么认为的。”安特库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再加一条——我认为,老师会让你去做法斯法菲莱特的导生大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徒劳地与人接触只会加深别离时的痛苦。”辰砂看着自己电脑上空白的文档,只有一条名为“镀金工艺与汞蒸气对人体的危害”的标题——这是她这个月的研究报告,讪讪地说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

 

安特库琪赛特停下了一切手上的动作。

 

“可是你还活着。”他说。

 

“对,但是很快我就会以无机物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可能是明天,甚至可能就是今天。”

 

“这样的话你去年说了整整一年。”

 

“我也许会说到我真的死去的那一天。”

 

“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再一次向我预言你的死期吗?”安特库相当困扰地抬起带着手套的右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我不太会夸人,但是我还是要说,你现在的状况已经比我刚认识你——也就是一年级刚入学的那会儿好多了,至少那些液体金属不会到处乱跑了对吗?”

 

“托露琪尔的福,它们现在都积攒在我身体里,随时都会爆炸。”辰砂“啪”地一下合上了自己的电脑,“那些东西本来就对人的身体有害,听我说,安特库,医疗技术这种东西总是不会完美无缺的,只要我和水银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关系,我迟早会因为慢性中毒与世长辞。”

 

“那我早就应该因为体温过低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而不是坐在这里登记整个二年级的外出实习名单。”安特库仿佛挑衅一般伸出了自己戴着黑色短手套的右手,“露琪尔说过,那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要握个手确认一下吗?”

 

“……”辰砂盯着安特库的指尖,突然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呜哇!危险!”对方在辰砂触碰到自己之前猛地把手缩了回去,“你当真的吗?你知道的,会冻伤的!”

 

“我又不在乎。”辰砂撇了撇嘴。

 

“可是我在乎。”安特库甩了甩手,“你真应该多爱惜一下你自己。”

 

“对一个将死之人?”

 

“你死不了。”

 

“那万一我死了呢?”

 

“我会把你的葬礼变成冰上派对。”

 

“听起来真令人不适。”

 

“所以请至少比我活得长久一点。”安特库琪赛特说道,“别整天想着生啊死啊这些有的没的,你真应该去进行一些社交活动来分散一下注意力——等一下,露琪尔医师找你。”

 

“复诊?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辰砂看着安特库似乎在阅读电脑上的邮件,不解。

 

“首先,因为你刚才把自己的电脑合上了,所以没有收到露琪尔的邮件,其次,”安特库抬起头,“准确来讲,她找的是法斯法菲莱特的导生。”

 

 

 

“现在还没到你复诊的时间。”

 

当辰砂推开医务室的门的时候,露琪尔刚脱下手套,维持着一种弯腰回头的姿势疑惑地看着看向她。

 

“不是复诊……是你叫我来……不,我是说,关于法斯法菲莱特的事情,我是她的导生。”

“啊……”露琪尔眨了眨眼睛,仿佛在理解一件困难的逻辑问题一样,她拨弄了一下垂在自己肩上的发丝,“法斯法菲莱特有两个导生?”

 

“是的,医生。您应该知道这事。”

 

“……”医务室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抱歉,刚才失态了。”露琪尔愣了一会儿才站直了身体,“一直以来都是安特库琪赛特来取的报告,所以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我都忘了,我也给你发了邮件。”露琪尔打开了一边的档案柜,从里面抽出了一份复印件,递给了辰砂,“那孩子确实是个麻烦,她的体质和波尔茨很像,但很明显棘手多了,或许两个导生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佳的方案。”

 

“我需要和安特库共享情报……那,法斯法菲莱特现在被拼……”辰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些问题,立马改口,“被治疗好了吗?”

 

“取决于你说的是哪种‘治疗’,”露琪尔拉开了一边的帘子,“你也知道,目前还没有人能变成正常人类。不过你看,至少我把她恢复成她碎开前的模样了。”

 

辰砂凑过去,法斯法菲莱特安安稳稳地躺在洁白的被褥中间,双眼紧闭似乎是在熟睡,蓬松的薄荷色短发柔软地在白色枕头中央化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不能被这样的外表骗了。辰砂想。

 

她至今都无法想象她第一次看见法斯真面目时的场景。

 

 

 

——开学第一周。

 

和一年级时一样,辰砂并没有因为自己头上多了一个“导生”的名号就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任何改变。她依然和往常一样独来独往,去露琪尔那边复诊,或者就像之前那样,和安特库琪赛特一起躲在校内咖啡厅的角落里工作整整一个下午。

 

除了某一天,她负责的新生——法斯法菲莱特冲着她跑过来的时候。

 

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当周负责走廊清洁卫生的摩尔迦和高修,地面上的瓷砖闪闪发光,仿佛宣告着摩擦力为零的事实。

 

所以,法斯法菲莱特摔倒了。

 

伴随着法斯自己发出的惊呼,辰砂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穿着单薄校服的女学生面向自己摔倒在地,然而紧接着出现的画面超出了她的想象。

 

如果法斯法菲莱特是个普通的女学生,也许这一摔可以叫她额头这里长出一个包,好告诫她以后不要那么冒失地在走廊里奔跑。然而事实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法斯那颗薄荷色的脑袋瞬间炸裂成了无数薄荷色的,闪着光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她整个人维持着摔倒的姿势,可是脖子以上的部分已经荡然无存。

 

辰砂呆滞地站在原地,明亮的瓷砖地面和满地薄荷色的透明石块闪得她睁不开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的光景。“法斯法菲莱特”仿佛死物一般占据了她全部的理智空间。她看见法斯脖子口处薄荷绿的断面,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胃里翻江倒海。她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神智,直到她看见了法斯那两只薄荷色的眼球滴溜溜地滚到了自己的脚边——

 

“——你落下了五天的课。”当辰砂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安特库琪赛特坐在白色的床铺边,戴着黑色短手套的双手托着下巴,“法斯法菲莱特都没你躺的时间长。”

 

“你差点把走廊给毁了,”安特库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吐那么多的液体金属,露琪尔医生都惊呆了。你知道吗,当摩尔迦和高修看到走廊里那副惨状的时候,她们连死了的心都有了。”

 

“如果你看见一个人当着你的面脑袋炸成碎片,你也会疯的。”辰砂挣扎着坐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嘴硬了……”安特库叹了口气,“我差不多能想象出来,毕竟法斯法菲莱特的碎片是我来收集的……你不好奇自己为什么昏睡了那么久吗?”

 

“由于长期的身体状态欠佳加上巨大的精神刺激——”

 

“不是。”安特库幽幽地盯着她,“我觉得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你几乎把身体里所有的汞都吐出来了,露琪尔这几天想了各种方法弄醒你,但是很明显——这些试验全部以失败告终。最后她只能选择把你吐出来的那些液体金属又送回了你体内——别用这个表情看着我,我是说真的,她在你肚子上开了个洞然后把——我开玩笑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

 

辰砂放下了高举着枕头的双手,它们原本在下一秒就会出现在安特库的脸上。

 

“所以……接受现实吧,辰砂。”安特库眼神黯淡了下去,“你离不开那些液体金属。虽然它们可能会让你不健康,但至少能让你保持意识地活着。”

 

“我讨厌这样。”辰砂说道。

 

“我也讨厌,但这就是事实。”安特库说道,“稍微说点让你开心的事情吧。因为这件事情,金刚老师决定让我和你一起担任法斯法菲莱特的导生——也就是说现在法斯法菲莱特有两个导生了。在你睡着的这几天里我大致了解了一下那个小学妹的事情,如果你现在身体没什么大碍的话,我们可以立刻就去找她,你可以亲耳听听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的身体就好像非牛顿液体一样,”露琪尔坐在床侧,伸出手拨了拨熟睡中法斯额前的发丝,“轻微的外力不会对她造成影响,但只要稍稍受到点冲击,她的身体就会立刻固化,变成一种非常脆弱易碎的矿石——听起来很熟悉不是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波尔茨,那孩子和她几乎是同一种体质,但是波尔茨绝没有那么脆弱,甚至可以说,矿石化的波尔茨强大到没有人能摧毁她。”

 

“所以像法斯法菲莱特的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露琪尔站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案例,当她第一次被安特库琪赛特送来的时候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请斯芬妮(榍石)来处理……毕竟我觉得,她应该比我更擅长对付无机物一点……不过后来我还是靠自己解决了。托了这孩子的福,我这几个月好像掌握了一门不得了的技能。”

 

说完她耸了耸肩。

 

辰砂站在床边,盯着法斯的睡颜,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如果没有什么安排的话,你可以在这里等到她醒来为止,”露琪尔一边整理工具一边对着辰砂说道,“或者我可以给你额外加一次复诊。最近感觉如何?”

 

“头晕……恶心……呼吸困难……之类的。”辰砂看着医生在医务室里来回走动拿取工具,毫无感情地重复着每次复诊时一模一样的描述。

 

“有吃早饭吗?”

 

“没有。”

 

“那就是低血糖,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还有其他的吗?我觉得你可以试着一个月不喝咖啡,那种东西对你的心脏刺激太大——把手给我吧。”露琪尔从病人的静脉里取走了几毫升血液,“只要化验一下就能知道你到底状况如何了。”

 

“……安特库在几个月前说过,我这辈子都别想摆脱那些金属。”辰砂看着自己的血液离开它们的主人进入导管,小声说道。

 

“啊……是这样,是我告诉安特库琪赛特的。你得学会接受自己的体质,它们是你的一部分。”露琪尔说。

 

“即使它们会让我变得脆弱,慢性中毒,生不如死吗……?”

 

“……”露琪尔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立马像无事发生过一般,“这一点我很遗憾……我们目前只能无限接近于普通人,而没法成为他们。很抱歉,当下的医疗技术,我自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辰砂觉得露琪尔的眼里透露着某种畏惧而又悲伤的情绪。

 

“但我认为没有一个普通人类能在自己体内承受那么多的金属汞——要是这么做了的话,他们早应该因为急性中毒而痛苦地死去了——但是你没有。放轻松点,它们对你的影响远比你想象得要小。”露琪尔合上了药品柜的玻璃门,“你看,一二年级学生马上就要去周边区外出实习了,其中就应该有你和法斯法菲莱特吧?我可以以医生的名义告诉你,你和法斯的身体完全可以胜任这场旅行。”

 

“您没有提到安特库琪赛特……明明他也是法斯的导生。”

 

“比起你和法斯,我更担心他一些……”露琪尔突然犹豫起来,“我担心剧烈活动产生的热量会烧坏他的内脏。话又说回来,你们这次要去哪里?”

 

“虚之川。”

 

“喔……”医生翻着病历报告,点了点头,“几区?”

 

“三区。”

 

露琪尔突然抬起头,把辰砂吓了一跳。

 

“这么巧吗……有这么巧的事吗?”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我需要成为你们的随行医师,我会和金刚沟通的。”

 

 

 

“怎么样?这次要不要试试看摩卡?”安特库琪赛特和辰砂面对面坐着,手里拿着份菜单。

 

“不用了,露琪尔让我停止服用咖啡一个月,她想做点测试。”辰砂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抽出了几张纸递给了安特库,“这是我和法斯法菲莱特的申请表。你真的不打算去吗,外出实习?”

 

“不去。”安特库接过了文稿纸,“一来金刚老师又拜托了我一堆工作,我得一个人完成。其次我的身体有点僵硬,还是别让我出远门了。”

 

“……就算有露琪尔陪同也不去?”

 

“哈啊?”

 

“别那么惊讶……我顺便把医生的申请表也带来了,”辰砂无视了对方的表情,拿了份新的文件夹,直接一整个递了过去,“她听说了这次我和法斯的实习地点后突然做出的决定。如果露琪尔也在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吧?文案工作完全可以让老师重新布置给亚历,金刚老师那么喜欢你,他不会不同意的,对吗?”

 

“……”安特库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在做什么内心斗争。

 

好一会儿他才似乎下定决心:“我觉得金刚老师没了我不行。”

 

“你的社交圈简直和我一样糟糕,老师控。”辰砂不遗余力地进行挖苦。

 

“我没有!”

 

“叫一份热咖啡,从物理意义上冷静下来。”辰砂感觉扑面而来一阵寒意,她觉得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你还有申请资料没有录入。金刚老师在等着你。”

 

安特库看起来情绪突然稳定了下来。

 

“好吧……你说得对,我是老师控。”安特库悻悻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但是你也知道,老师他接纳了我们……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他,我可能连存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你喜欢老师?”

 

“那叫尊敬。”

 

“我不信。”

 

“你不喜欢他?”

 

“我尊敬他。”

 

“我累了,暂时不想讨论‘喜欢’和‘尊敬’的区别。”安特库抬起一只手,叹了口气,“露琪尔又发来邮件了,这次碎的是左腿。”

 

 

 

天气一天天转冷,白昼时间越来越短,与之相反的黑夜越来越长,离外出实习的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也许是因为御寒衣物的增添,最近两周法斯法菲莱特破碎的消息越来越少。关于出入境的手续也通过安特库琪赛特的通宵几天熬夜工作而办妥,是时候出发了。

 

火车在太阳升起前发车。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凌晨辰砂在学校的礼堂里找到了昏昏欲睡的法斯法菲莱特,后者把自己包得像一只球一样,松软的白色斗篷上配上金黄色的围脖和手套,腿上套着黑白相间的毛绒长筒袜,薄荷绿的脑袋上还安着一顶深蓝带着金色花边的贝雷帽。当辰砂看到这样的搭配时忍不住因为对方糟糕的审美翻了个白眼,不过她确信对方没有看到——当法斯的舍友阿梅希斯特把前者交到辰砂手里时,这位易碎的朋友正把脸埋在围巾里睡得起劲。

 

火车站的空气中除了冬季特有的寒冷同时也夹杂着金属和别离的气味。在模拟出星空的天穹下学生们挤挤攘攘,吵作一团,高年级学生忙着确认行程和作业内容,辰砂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同级舍友。黛雅似乎十分焦急,向前走了几步就笨拙地撞上了其他人,最后她几乎是要贴到辰砂身上一般问道。

 

“抱歉,辰砂,你有见到吉鲁空吗?”

 

辰砂摇了摇头,表示了“我不知道”。黛雅可能会因为她糟糕的视力看不清吉鲁空,但辰砂相信吉鲁空肯定不会找不到她的导生。黛雅真的太耀眼了,她无时无刻都在发出五彩的光芒,在人群中仿佛一颗璀璨的星点,然而这样的高亮度也深深影响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球被自己的亮光填满,光线在她的玻璃体中不断折射,让她的虹膜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光泽——她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与忙于操心的高年级学生相比,一年级的学生则完全沉浸在出远门的新鲜感中,其中就包括法斯法菲莱特。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去过虚之川——那里实在是太远了,我走过最长的路大概就是从我家所在的白之原到学校了,那也不短,不过我是坐汽车来的,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辰砂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当我去年和你一样是个一年级学生的时候。”

 

“和你的导生吗?”

 

“……不是。”

 

“哎——?那是和谁啊?”

 

“……”辰砂懒得理她,转了个身,“你看那边,医生来了,我们该上车了。”

 

露琪尔远远地走了过来,夜幕下寒风把她的白大褂吹得掀起,露出了后方不远处的金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是前来送行的人之一。稍稍出乎意料地是,辰砂同时看见了安特库琪赛特。他和周围的,她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都不同。在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月台上,只穿着白色单薄制服的他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他站在金刚身边,看见辰砂注意到自己后抬起了一只手轻微地挥了挥。

 

辰砂想了想,也抬起了一只手,然而突然吹来的一阵冷风刺得她脑袋生疼,这只原本应用来向安特库作告别的手下一秒便放弃了它本应该做的工作,转而捂住了自己主人的太阳穴。

 

她突然想到自己那该死的体质,连这样一点寒风都经受不住。她那充满水银的身体与生俱来,那时的它们在她的身边群魔乱舞,这让她从小就和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无法交流。这样的异变只在极少数人的身上产生,在几百年前世界的秩序崩塌——也就是通俗的世界末日之后,辐射,或者说是什么别的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原因,像她这样的特异体质者就出现了。每一个人都是个例,这样的异变完全无法从家族上找到迹象,毫无规律,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只有金刚的这所学校会接纳这些异变的人类,虽然名义上是自愿报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这里,他们无处容身。

 

他们是被这个世界另眼相待的群体,他们可以在这里学会控制自己的特异体质,或者接受治疗——至少从表面上看和普通人一致。

 

但是对于辰砂来说,特异体质带来的病痛的折磨一直伴随她,把她对生活的热情磨得粉碎,她成为了露琪尔医务室的常客,只为让自己从身体上过得舒服些。她曾经翻遍了学校所有的图书,从网络上查找一切她能查找到的资料,结论永远只有短而残酷的一条,拥有特异体质的人没有一例是自然死亡,他们通常会在三十岁前因为各种体质上的原因英年早逝。

 

辰砂曾经算过自己离三十岁大限还有多久,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年龄已经过半,同时她认为她的心脏似乎还不至于如此强韧到能让自己坚持到那个年岁——从此以后她草木皆兵,每当身体出现什么异常就惊慌失措,久而久之恐慌变得麻木,她再也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兴奋或者痛苦,最喜欢或者说最习惯的事情变成了猜测自己下一次因为头昏失去意识后还能不能醒来。她曾经呆坐了一下午关心自己的呼吸情况,结果发现自己的呼吸似乎越来越困难,最后露琪尔给她的建议是“呼吸这种事情你越是关心就越是无法正常进行”。

 

露琪尔还告诉她,她的身体没有大碍,除了比普通人身体里稍微多了那么点水银,体质稍微差了那么点以外没有任何不同。安特库琪赛特也这么说过,金刚老师也这么说过,每一个关心她的人都这么说过,但她自己最清楚,那些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安慰罢了。金属带来的慢性中毒让她时常觉得没来由的头晕和神志不清,它们的重量有时又会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曾经因为剧烈的腹痛失眠到深夜,这些事情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本加厉,她最近头昏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她痛恨过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她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体验一轮美好的人生,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她又远远不止她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她也知道,即使对方不愿意告诉她,她还是知道,安特库琪赛特的体温一天比一天低,她不愿去想象他哪一天也许就会被室外和煦的暖风烫伤,她又想起了黛雅,在某一个失眠的夜晚这个名字与钻石一样的女孩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扯下自己的头巾,整个寝室亮如白昼,她抓得自己满脸都是白色的血痕,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就连那些晶莹的液体都在闪闪发着光。长期没来由的恐惧在这个深夜彻底压垮了她——她发现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即使后来露琪尔检查后证明只是暂时性的失明,并且在半天后黛雅确实恢复了她本身就糟糕得可怜的那一点视力,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最害怕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你还好吗?脸色很差。”露琪尔坐在法斯和她对面,对她表示了关心。

 

即使是冬季,这名医生依然坚持着在大衣外套上白大褂。辰砂无法理解这么做的缘由,她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象,黎明前的微弱光线只能隐隐约约勾勒出树木的黑影,仿佛一场恐怖片在窗外上映。

 

她摇摇头回答医生:“没事,大概是因为没吃早餐导致的低血糖。”

 

“没吃早饭?那要不要来点曲奇夹心饼?我昨天晚上提前买好的,就在学校正门右拐第三个路口的那家面包房,大家都推荐那家,我准备来当作自己的早餐的,当然我不介意和别人一起吃啦,要不要来一块?”法斯法菲莱特自说自话地从自己随身的那只长得像蛞蝓一样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纸袋,抓出一块看起来就酥软松脆的饼干递到辰砂面前。

 

“……”辰砂盯着那块饼干看了眼,又为难地看了看对面的露琪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露琪尔似乎叮嘱过她这个月不要吃甜食。

 

“……出门在外,随意。”露琪尔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于是辰砂从法斯手中接过那块黄澄澄的曲奇,她从来没注意到过这样的一块小饼干居然那么香。

 

“火车要到下午才会到虚之川,你们第一天的行程是什么?”露琪尔两腿交叠,胳膊肘撑在车窗缘,单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

 

“没有额外的行程……医生。”辰砂回答,“综合考虑到火车延误的可能性,学校没有安排任何活动……在下午到达旅馆安顿下来后,接下来的时间可以自行打发。”

 

“说起来啊——”法斯法菲莱特嘴里塞满了曲奇,辰砂很惊奇她居然还能口齿清晰地吐字,“庸……露琪尔医生为什么也要跟我们一起外出实习?明明都已经开出健康报告单了嘛——”

 

“我要去见我的一个朋友。”露琪尔毫无感情地打断了法斯法菲莱特,“随便你们怎么想,说我利用职务之便处理私事也行,这是我征得金刚同意的事情。但既然我是以你们的随行医师的身份出行,至少我会保证你们两个的安全。你们没有行程,那我今天下午就去见她,至于要不要一起来,是你们自己的决定。”

 

 

 

虚之川。

 

辰砂从未来过虚之川,她对这里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书本的介绍上。偏远的地区与学校所在的中央区有天壤之别,她比较倾向于这边的人更具有“生活味”。也许是因为离中央区较远,受未开发区域的污染更严重,这里的人,商店,交通,看起来都毫无秩序可言。在火车站她与一个沉迷于高声与人通话的旅客差点相撞后,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开始从生理上排斥这种吵闹的氛围。

 

“政府已经在清理更外围的地域了,再过没多久,虚之川的外围应该会新建成一个区,这里也会加强管制,至少会有利病人休养点……”露琪尔带着两个学生穿过人流,“从那事儿过去后几百年了,人类能活动的地域也越来越大,至少科技都差不多已经恢复成那之前的模样,唯独医疗技术——只有医疗技术,没有办法应对新出现的各种七七八八的怪毛病——我是说,就是指我们。”

 

“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啦……嘿嘿……”法斯法菲莱特讪笑着接话。

 

“因为你不用自己拼自己。”医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会把你们送到住宿的旅店,然后——”

 

“——然后我想跟你一起去见你的朋友——”法斯说。

 

“……好,”露琪尔看了看法斯,又看了看辰砂,“你呢?”

 

辰砂想了想:“我是法斯法菲莱特的导生。”

 

 

 

辰砂第一次见到帕帕拉琪亚,就被那头橘红色的,长长拖到地面的卷发吸引住了。

 

帕帕拉琪亚坐在落地窗前,她的年纪与露琪尔相仿。她的居所被木纹所包围,房间里唯一的一张长桌上摆设着一只精致的小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小小的,干燥的,白色的栀子花。

“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露琪,这次居然连提前联系的步骤都省去了,这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吗?”

 

“惊喜……至少我没有这个本意。”露琪尔脱下白大褂,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最近如何?”

 

“哈哈,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咯,没问题,我健康得很,不过我想你肯定累了,”帕帕拉琪亚眯起眼睛笑了两声,她依然坐在精致的木扶手椅上,侧着脑袋,“个人的出入境申请相当难获批准,从中央区到这里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是新的孩子吗?是学生?又搭了外出实习的便车吗?——真有你的风格。那她们应该也是你的病人了。”

 

辰砂和法斯法菲莱特躲在门外,相比起好奇着向里张望的法斯,当被帕帕拉琪亚发现的时候,辰砂莫名觉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进来,进来,别那么拘谨。”帕帕冲她们招了招手,“没想到……露琪你这次居然还带了两个小可爱过来,上次有这样的年轻人过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个走起路来会发出玉石声音的孩子……记得叫翡翠来着?哎呀……不小心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你不介意吧?”

“……没事,人有些时候需要依靠回忆才能存活。”露琪尔说道。

 

“你还是老样子。”帕帕拉琪亚看了眼露琪尔,笑眯眯地像是调侃一般地说道。

 

法斯被帕帕招呼后甩着蝙蝠袖跑进了房间,踩得木质地面嘎吱作响:“庸医!这就是你的朋友吗?她真好看!”

 

帕帕拉琪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法斯法菲莱特!保持安静,帕帕拉恰是病人!”

 

“没事没事,我可不介意,这房子就缺了这样的活力……还有你没听见吗,你可爱的病人夸我好看呢。”帕帕伸出手摸了摸法斯的脑袋,“倒是你啊……当年翡翠也这样叫你‘庸医’,你还真受年轻人欢迎~”

 

“我也年轻着,还有,我不想认为这是受欢迎的标志……”露琪尔视线飘忽了一下。

 

“可是大家都知道,你并不是个‘庸医‘,”帕帕拉琪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法斯的眼神都温柔了不少,“法斯法菲莱特,你的身体出了什么小毛病呀?”

 

“嗯……受压矿化固结症……就是……用点力的话,会碎掉。”

 

帕帕拉琪亚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这可不是个好体质……你一定给小露琪添了不少麻烦,”她拍了拍法斯的脑袋,“不过我想不止是露琪,你的导生大概也够呛——是不是那边那位?”

 

辰砂躲在那朵白色栀子干花后,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

 

“喔……”帕帕点了点头,“法斯,去楼下拿些饼干来吧,你们上来的时候不是穿过了一个咖啡店吗?就在吧台后边的架子上。你的眼睛那么明亮,肯定能认出来的,我想我们可以放松点。伊尔洛今天不在,我可以偷偷拿一些她的饼干——当然是开玩笑的,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补偿她的。”

 

帕帕附在法斯耳边说了点什么,法斯看起来很高兴地下了楼。

 

“伊尔洛今天不在吗?”露琪尔问道。

 

“不在,幸福的咖啡店临时休业。你们也看到了,楼下冷冷清清的,”帕帕说,“伊尔洛是个好舍友,好同学,好邻居,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受她照顾,说真的,我很感谢她。”

 

“我也感谢她,等她回来了代我向她问好。”露琪说道,同时伴随着楼下传来的似乎是什么被摔碎了的声音。

 

“……”

 

“哎呀哎呀,好像出了点什么小状况。”帕帕拉琪亚说道。

 

“法斯法菲莱特!”在愣神了几秒钟后露琪尔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夺门而出。木质楼梯被踩得哐哐作响。

 

房间里只剩下了辰砂,她不得不一个人面对帕帕拉琪亚。

 

“这下我要补偿伊尔洛的东西就不止一盒饼干了。”帕帕尴尬着笑了笑,“现在只剩我们两人啦,你很紧张?”

 

“……是习惯。”辰砂稍微往边上挪了一小步,“……是你让法斯法菲莱特打碎了什么东西,对吗?”

 

“被你看出来了,你很聪明。”帕帕眯起了眼睛,“和我想的一样,你很擅长观察。然而这点小露琪就没你那么敏锐,她大概会以为是那可怜的孩子又碎了吧——她总是这样,眼里只有病人。没错,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离开一会儿。这样的机会只能靠我自己来创造,那么现在时机到了——”

 

“我们单独谈谈吧。”她说。

 

辰砂看着帕帕拉琪亚,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帕帕的眼睛又细又长,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明白了自己不安的来源,她觉得,帕帕拉琪亚就像一头兴致盎然的狮子,她有着深不可测的能力,但她又可以将目标把玩于股掌之中。

 

“我觉得,你马上就要死了。”帕帕拉琪亚突然开口。

 

“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好吧,过来吧,我没看错。”帕帕轻轻地摆了摆手,“我觉得我们很聊得来——放松点,别那么紧张,我没有能力伤害你。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在你们到来的时候,没有站起来给露琪一个大大的拥抱吗?事实上我真的很想这么做,但是很可惜,我做不到,我只能坐在这个扶手椅上。所以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必要呢?”

 

“你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没有人会这么对我说。”辰砂慢慢地向帕帕拉琪亚靠近,最后站到了她的面前。

 

“因为你期待我这么对你说啊,小笨蛋。”帕帕拉琪亚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辰砂额前的那一撮长长的红发,“你的脸,你的眼神,你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告诉我,‘帕帕拉琪亚,你看到了吗,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这不是什么难事,稍稍看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不这么认为吗?”

 

“他们认为这是我的胡思乱想。”

 

“确实就是你的胡思乱想,不过这不重要,你得正视你自己。”帕帕说道,“当我和你一个年纪的时候,偶尔也会像你一样想着‘——啊,我明天就会死啦’——这样的,这很常见,我和你一样也是特异体质者,毕竟我们都是小露琪的病人,有这样的想法并不过分。”

 

“……”辰砂无言。

 

“好姑娘,我问你,有什么让你活下去的动力吗?”

 

“……没有。有时我会想,为什么我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是这个世界想让你存在。”帕帕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的特殊体质是什么,不过这不重要——我想,我可以代表最糟糕的那类,也许你也是,不过这也不重要,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体上有那么几个空洞——好啦别看了,从外表是看不出的,全被衣服遮住啦。因为这些空洞,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完整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从小我就不太能好好活动。你肯定知道——特异体质产生的负面作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变本加厉。所以十年前,我不能跑步,五年前,我不能走路,现在,我连站都站不稳啦,只能像现在这样靠在椅子上,哪儿也去不了。”帕帕接着说道,“听起来很可怜不是吗?但我不这么觉得。我曾经痛苦过,看着普通的同龄人在操场上跑步踢球,我会嫉妒他们,我太想运动了,”她笑了两声,“那感觉太久远,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因为我遇到了露琪,我可不能比她更痛苦。露琪似乎只告诉你们,我是她的朋友。”

 

“是的。”

 

“我同时也是她的导生。”

 

“……嗯。”

 

“哎呀,一点都不惊讶呢。”

 

“并不是毫无依据……”辰砂小声说道,“医生在形容特异体质者的时候,用的措辞都是‘我们’……她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所以你真的很聪明,聪明而又敏感。”帕帕双手托着下巴,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琪她伪装得很好,你绝对猜不到她的特异体质是什么。这些年她变了很多,当我作为导生第一次接触她时,我看到的是一个眼神里充满恐慌的孩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尖叫了起来,因为她能看见我身上的那些有些吓人的空洞,可是那个时候我可是好好穿着衣服的。”

 

辰砂没来由地想到了黛雅。

 

“露琪眼中的世界和你们的大相径庭。”帕帕拉琪亚说,“她眼中的世界是光怪陆离的,不可理喻的,充满着非自然的世界。她拥有正常视力的时间相当短暂,现实和猎奇的世界在她的眼前不定期地切换,她时不时地能看见身边东西呈现出奇异的颜色,还有‘怪物’——这是当年她对普通人的评价,她说那些人类有的拖着残肢,有人耷拉着脑袋,眼球拖在脸颊上,还有的人身上全是空洞——啊这个说的是我。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风云变幻,也能看见我们所有人身上的毛病。”

 

“所以她成为了医生……?”

 

“那是我和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没想到她当真了。她当时说,‘帕帕拉恰,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我开玩笑回答说,‘真的吗?还没有任何人可以治好我们哦?’,她说,‘那我就成为那个人’。我从来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她的心意已决。在我毕业后我回到了这里,但是一年后露琪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告诉我,她决定留在学校里。你知道,也只有我们的学校有这样的条件让她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所以为了她的承诺,我一直在等她,等到现在。”

 

“那如果露琪尔迟迟没有进展……”

 

“我不介意一直等下去。”

 

“可是,所有的记载上,特异体质者都活不过三十岁……”

 

“你太相信书了,它们可不一定是正确的,”帕帕拉琪亚笑了笑,“文字的编纂者永远让你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毕竟那些只是‘有记载’的,不是吗?在记载之外还好好活着的那些人也指不定存在着呢,我很快就要三十岁了,露琪也是。如果我死了,我可以断言,露琪绝对会在一年内紧接着我死去——我是指她的心智。她太执着了,她是因为我才坚持到了现在,没有什么比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个只有她才看得见的,猎奇扭曲的世界里更残忍的事情了。等着瞧吧,我可以一直活下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露琪。”

 

帕帕拉琪亚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橙红色的夕阳打在她火红的卷发上,反而勾勒出了一圈金色的亮边。

 

绚烂的,极致的美丽。

 

她的眼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辰砂觉得这是她对命运之神的挑衅。

 

“因为露琪,我觉得对我而言,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都让我能直接触碰到‘活着’这个概念。”

她直勾勾地盯着辰砂。

 

“——那么你,有觉得自己真的‘活着’吗?”

 

 

 

“你打碎了多少东西?”

 

“哎呀……一套茶具,”法斯法菲莱特用双手拉了拉自己的贝雷帽,“帕帕拉琪亚让我碰的是门口的那个花瓶,她说伊尔洛一直想把那个廉价花瓶换了,所以希望我能‘帮帮她’……反正这是她们的事情吧!但是我怎么知道在拿饼干的时候,袖子!袖子,把架子上的杯子弄到地上了!我以后再也不穿斗篷了!你知道露琪尔说了我多久嘛?那个庸医——”

 

听着法斯法菲莱特张牙舞爪地描述,辰砂并没觉得有多意外,一个天天把自己弄碎的人这么笨手笨脚倒也在理解范围之内。

 

在帕帕拉琪亚居所的不远处似乎就是一条街市,现在天色渐晚,各种各样的灯光被点亮,路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

 

“我饿了!”在发出了一堆牢骚之后法斯法菲莱特以这句宣言做了结语,“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我对这里完全不熟,天都黑了,虚之川的空气真的太糟糕了,街道也没学校那边那么干净。那个庸医——明明可以在帕帕拉琪亚家里解决晚餐的!”

 

“打碎了别人的东西,给别人添麻烦,还想着蹭人家饭吃,你脸皮是要多厚。”辰砂没忍住责备了两句对方,“而且……露琪尔和帕帕拉琪亚是朋友,她们肯定还有很多私人的话题要谈,我们应该给她们单独相处的时间……”

 

“……”法斯法菲莱特歪着头看了会儿辰砂,后者被盯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辰砂……你是那种会关心别人的人吗?”

 

“我觉得我不是。”

 

“可是你真的在关心庸医她们耶。”

 

“哦。”

 

“啊——别那么冷淡啊——”法斯法菲莱特被辰砂甩在了身后,赶紧跑了几步跟了上来,“你真的超无趣的!”

 

“我还觉得你很麻烦,你为什么能天天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正常人?什么意思啊。”法斯停下了脚步。

 

“你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体质,将来会怎么样吗?”

 

“哦,露琪尔讲过啊,越来越容易变成石头,大概碰一下就会矿化,最后可能会彻底变成宝石人,僵僵的动不了。”法斯法菲莱特站在原地,呆呆地说道,“顺便一提,露琪尔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带了一块我的碎片去做了矿物鉴定,好像是特别稀少珍贵的磷叶石,这么一看我真的超值钱。越变越值钱不是好事吗?”

 

“……这算哪门子好事。”辰砂感觉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她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这家伙,怎么会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

 

“因为……因为不论将来我变成什么样子……和现在又没关系……”法斯法菲莱特好像有点畏惧,辰砂认为她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怒气,“现在的我能走能跑,能吃各种好吃的,能参加各种活动,除了偶尔会碎掉,收集碎片拼起来这点有点麻烦……在什么都能做的时候去思考以后什么都不能做的事情……不是傻瓜吗……”

 

——好吧,我是傻瓜。

 

辰砂悻悻地想道。她在生自己的气。

 

和帕帕拉琪亚交谈后她的心情就不太好,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压在她的心里,乱成一团,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体内的那些液体金属压得几乎无法跳动。应该是错觉——她这么认为——呼吸好像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要么为了某个人,活下去。

 

这是帕帕拉琪亚给她的建议。

 

但是现在法斯法菲莱特给了她第二条“建议”。

 

——抛弃一切——包括抛弃自己本身,活下去。

 

无论哪点她都做不到。

 

她开始头昏,身边嘈杂的人群和虚幻的灯光让她恍若隔世。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她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对自己“活着”这件事产生了怀疑。她已经活了快二十年了,可她真的“活了”快二十年吗?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事吗……?”法斯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法斯法菲莱特。”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仿佛要把肋骨冲碎,“靠近一下。”

 

她看着法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举动。

 

她抬起一只手,放在了法斯的脑袋上。

 

手上立刻传来了毛茸茸的触感,法斯的一头薄荷色的短发打理得很好。

 

啊……不是石头的质感。她莫名地产生了这种让人好笑的想法。法斯法菲莱特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人类,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比如磷叶石。

 

在这种奇怪的想法下,她忍不住揉了两下。

 

“别啦……痒痒的~”法斯似乎是在忍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无论是哪一种感觉,她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因为特异体质而导致的副作用在这个时间点突然爆发,她现在头晕,恶心,心悸,想吐,法斯法菲莱特的样子在自己眼中已经接近虚影。但她只想赶快逃离,逃离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她放开法斯法菲莱特,摇摇晃晃地,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努力牵扯出一个几年都没有在脸上出现过的苍白的笑容,银白色的液体金属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去吃晚饭吧,法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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